阿城的文字是不忍不看的。王安忆说他的《棋王》全是用“语言的骨骼架构起来的”，大致是形容他用词，尤其是动词，切中肯綮。他在那厢写得气定神闲，你却在这边读得暗自心悸——文字本身所特有的节奏感在他的笔下走向了极致，那些干净剔透的字眼凑到一起，简直可以叮当作响起来。
像威尼斯这样一座无处不积淀着文化、随时触摸得到历史的城市，也正该有阿城这样的好手笔来描摹才不委屈——读罢《威尼斯日记》，陡然涌上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念头。“远处教堂的尖顶贴有夕阳的余晖。余晖中有鸽子滑过，鸟迹斑斑”，“运河边的船互相撞击，也像古人在吵架”，“遗憾的是有些小巷去过之后再也找不到了，有时却会无意中又走进同一条小巷，好像重温旧日情人”……不知威尼斯会不会为这样的文字骄傲，反正，我是为之动容了。
水是威尼斯的命脉，阿城写两岸的楼房“像表情过多的女人”，写倾斜的钟楼“坚持不说话，只敲钟”，写弓独拉（威尼斯的凤尾船），写船道上的木桩，写桥和码头，独独不怎么写水，只说是“像橄榄油”。我没见过橄榄油，但是看到这里，只觉得前面读到过的船啦，桥啦，宫殿楼宇啦，统统明亮起来，飘忽起来，这一整道风景都是流动的。
在威尼斯的日子里，阿城随身带的书是唐人崔令钦的《教坊记》。真该庆幸作家的行李里有这样的好文章，漫步古城、信笔闲书时才不会寂寞，随处引述一个掌故，吟咏两句妙语，竟然分外贴切。仿佛此处不用文言，就会失之轻飘，有些压不住阵脚。历史、地域上的差异就在这种不经意间达成了一种奇妙的融合，于是整个时空也都随着流动起来。
以流动的笔触刻划流动的城市，就有了这样一本《威尼斯日记》。至于其他，文化层面上的思考，人生百态的感悟，全是断断续续、不成系统的———文字的灵性本身已经足以让人产生心领神会的愉悦了，又何须为无形的流水限定有形的框架呢？
